蓝瓶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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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Blue Bottle / 蓝瓶子

by Ray Bradbury

译 by Ent

日晷已经崩塌成白色的石子。天空的鸟儿如今飞翔在岩石和沙漠的古老穹顶之下,深深掩埋,歌声不再。沙尘的激流冲刷着死去的海床,时不时在风的催促下淹没陆地,重演古老的洪水传说。城市埋藏在沉默的谷仓之间,时间在此储存和保管;而静默和回忆则汇聚成水池和喷泉。

火星死了。

接着,从遥远的天边,冲破广阔的停滞,传来小小的蚊蚋之声。逐渐变大,穿过朱红色的群山之间,进入阳光炙烤的空气中,最后大路颤抖,古老的城市里尘埃微不可闻地悄然落下。

声音停止了。

微光闪烁的沉默正午,阿伯特·贝克和列纳德·克莱格坐在一辆古老的陆地车里,望向一座死去的城市。城市没有在他们的凝视下动摇,却等待着他们的呼喊。

“哈罗!”

一座水晶塔翩然坠落成柔软的尘雨。

“那边的!”

另一座倾倒在地。

随着贝克的呼喊,一座又一座塔楼听从死亡的召唤而倒下。就像是巨大花岗岩羽翼的石头动物,以蹒跚的飞翔俯冲向庭院和喷泉。他像召唤活物一样向它们呼喊,它们也回应了,咕哝,裂开,斜倚,倾倒,颤抖,犹豫,然后劈裂空气,扫向地面。嘴唇苦涩,眼神空洞,但尖锐而永远饥渴的牙齿却突然如弹片一般弹射出去,散落在地砖上。贝克等待着。没有更多的塔倒下了。

“可以安全地进去了。”

克莱格没有动。“还是同样的原因?”

贝克点头。

“就为了个天杀的瓶子!我不能理解。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它?”

贝克迈出车门。“那些找到的人,他们什么都没说,什么都没解释。但是——它很古老。老得和沙漠一样,和死海一样——而它里面可以包含任何东西。传说是这么讲的。而因为它可以包含任何东西——这就激发了人的渴望。”

“你的,不是我的。”克莱格说。他的嘴几乎没动,眼睛半眯着,似乎觉得有点好笑。他伸了个懒腰。“我就是跟着走一遭而已。与其坐在这挨晒还不如看你去干啥。”

贝克在一个月前偶然找到了这辆旧车,当时克莱格还没跟他一起。这车是第一次工业入侵火星的残骸,那次入侵以整个物种继续向群星前进而告终。他修好了发动机,开着它从一座死城到另一座死城,穿越闲散之人、打杂之人、梦想之人和懒惰之人的土地——全都是被太空的退潮席卷的人,和他自己与克莱格差不多的人,从来都没想要好好做什么事情,而发现火星是个很好的不做事的地方。

“五千年,一万年前,火星人创造了蓝瓶子。”贝克说。“以火星玻璃吹制而成,然后遗失,发现,遗失,发现,一遍又一遍。”

他凝视着死城热浪下飘移不定的微光。我的全部生命,贝克想,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,什么都没有。其他的、更好的人做了大事,去了水星或者金星或者太阳系以外。除了我。不包括我。但蓝瓶子能改变这一切。

他转身离开无声的车子。

克莱格跟在他后面,似乎很轻松。

“你找这个瓶子,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吧?你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,浑身颤抖着醒来,一整天大汗淋漓。你那么想要那个该死的瓶子,可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。你是个傻瓜,贝克。”

“闭嘴,闭嘴。”贝克说,一脚踢飞一小堆卵石。

他们一同走进城市的废墟,迈过碎裂的地砖拼图——一幅石头刺绣,表现的是脆弱的火星生物。久已死去的野兽,它们的兴衰就像一缕微风惊扰了沉默的沙尘。

“等等。”贝克说。他把手围在嘴边,大声喊道:“那边的!”

“……边的”,回声说,然后塔楼倒下了。喷泉和石柱倒塌在自身之上。这就是这些城市的命运。有时候美如交响曲的塔楼会因为一句话而倒塌。就像是看一首巴赫的康塔塔在你眼前分崩离析。片刻过后:尸骨埋于尸骨之中。尘埃落定。还有两座建筑保持完整。

贝克向前走去,朝他的朋友点了点头。

他们进入建筑搜索。

找着找着,克莱格停了下来,嘴边露出一抹微笑。“那个瓶子里,”他说,“是不是有个小小的手风琴姑娘,就像那些锡杯子一样整个折叠了起来,或者像那些日本来的花儿一样,放进水里就绽开了?”

“我不需要女人。”

“也许你需要。也许你从来没拥有过真正的女人,爱你的女人,所以这才是你心底里偷偷希望瓶子里有的东西。”克莱格抿了一下嘴唇。“也可能,在那个瓶子里,有你童年的什么东西。全打成一个微小的包裹——一汪湖水,一棵你爬过的树,绿草地,还有些小虾。听起来如何?”

贝克的眼睛聚焦在远方。“有时候——几乎就是了。过去的地球。我不知道。”

克莱格点点头。“瓶子里的东西,也许取决于是谁在找。嘛,如果里面有几口威士忌的话……”

“接着找。”贝克说。

七间屋子装满了闪亮的东西,瓶子、罐子、篮子、筐子、箱子从地面直堆到天花板,全都是红色、粉色、黄色、紫色和黑色的玻璃制成。贝克有条不紊地把一个又一个摔成碎片,排除在外,免得他将来又得重新一一翻检。

贝克解决了这间屋子,准备入侵另一间。他几乎有点害怕继续。害怕这一次他会找到,搜索将会结束,意义将从他的生命中消失。只是在十年前,他从金星到木星的远行者那里听说了蓝瓶子之后,他的生命才有了目的。这股狂热点燃了他,至今为止依然稳定地燃烧着。如果工作手段恰当,那么找到瓶子的前景也许会把他的全部生命盛满到溢。也许还会再有三十年的搜索,如果他很仔细、但又不是过于勤奋的话。他从来不敢公开承认,自己真正在乎的不是瓶子,而是搜索、奔跑和捕猎,尘埃、城市和旅程。

贝克听见了模糊的声音。他转身费力地走到窗边,向庭院里望去。一辆灰色的小型沙地自行车几乎毫无声响地停在了街道末端。一个金发胖子从弹簧座椅上滑下来,望向城内。另一个寻找者,贝克叹了一口气。成千上万,找了又找。但是脆弱的城市、小镇和村落也有成千上万,全部搜索一遍也许就是一个千年。

“情况如何?”克莱格出现在楼道里。

“不走运。”贝克嗅了一下空气。“你闻到什么了没?”

“啥?”克莱格四处张望。

“闻起来像——波本威士忌。”

“哈!”克莱格笑了。“那是我!”

“你?”

“我刚来了一杯。另一间屋子里找到的。挪了些东西,一堆乱七八糟瓶子,就像往常一样。有个瓶子里有些波本,所以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
贝克瞪着他,开始颤抖。

“怎么——怎么会有波本威士忌在这里,在火星瓶子里?”他的手冰冷。他缓缓向前迈出一步。“给我看!”

“我确定……”

“给我看,你他妈的!”

就在那里,屋子的角落,一个火星玻璃容器,像天空一样湛蓝,大小如同一只小号水果,在贝克手里如空气般轻灵。贝克把它放回桌上。

“装了半瓶波本。”克莱格说。

“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贝克说。

“那摇它一下。”

贝克拿起它,仔细地摇晃。

“听到液体声了?”

“没。”

贝克把它放回桌上。阳光刺透了一扇侧窗,在纤细的容器上照出闪烁的蓝色光亮。这是一颗星星握在手中的那种蓝,是浅浅的海湾在正午的那种蓝,是清晨的钻石那种蓝。

“就是它。”贝克轻声说。“我知道它是。我们不用再找了。我们发现了蓝瓶子。”

克莱格露出怀疑的表情。“你真的没看见里面有东西?”

“没有……但是,”贝克俯下身去,深深地凝视瓶子的蓝色宇宙,“也许如果我打开它、放它出来,里面有什么我就会知道了。”

“我把塞子塞得太紧了。我来吧。”克莱格伸出手去。

“麻烦打扰一下,先生们。”身后的门口传来一个声音。

那个金发胖子走进了他们的视线,手里拿着一把枪。他没有看他们的脸,只盯着蓝色的玻璃瓶。他笑了起来。“我十分讨厌拿枪,”他说,“但是此事迫不得已,因为我必须得到那件艺术品。我建议你们允许我顺顺当当地把它拿走。”

贝克几乎感到高兴。这件意外的时机恰好,简直是美学。这正是他本来会希望的那种事情,在宝藏打开之前就被夺走。而今很可能会有追逐,搏斗,一连串的得与失,而在一切结束之前,也许又会有四五年花在新的搜寻上。

“来吧,”陌生人说,“交出来。”

他举起枪以示警告。

贝克把瓶子递给了他。

“惊人啊。真的很惊人。”胖子说。“我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,走进来,听见两个人说话,然后蓝瓶子就这么简单地交到我手里了。太惊人了!”然后他走出大厅,迈入阳光下,轻声笑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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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冷的火星双月照耀下,午夜的城市是尸骨和尘埃。沿着残破的大路,陆地车颠簸起伏、哗啦作响,驶过一座座城市。城里的喷泉,陀螺仪,家具,金属烫边的书籍,绘画,全都已经化为粉尘,和灰泥与虫翼混合在一起。驶过不再是城市的城市,只是被磨碎的纤细粉末,随着来来回回的风,毫无意义地往复绽放,就像巨大沙漏里的沙子,没有止境地垒成又重新垒成金字塔。沉寂打开,让车通过,随后又迅速地在身后关上。

克莱格说,“我们永远找不到他的。这些该死的路。太老了。坑坑洼洼,颠簸不平,没一项对劲的。他的自行车有优势,他能躲闪腾挪。见鬼!”

他们猛然转向,避开一段糟糕路面。车子沿古老的大路行进,有如一只橡皮擦,遇上遮目的土壤,碾过它,驱散尘埃,露出翡翠绿和金色的颜色——古火星人嵌入路中的拼图。

“等等,”贝克喊道。车慢了下来。“我刚才看到了什么东西。”

“哪里?”

他们往回开了一百米。

“那里。你看。是他。”

路边的水沟里,胖子屈身躺在他的自行车上。他一动不动。贝克伸过去一只火炬,他圆睁的眼睛映出沉闷的光芒。

“瓶子呢?”克莱格问。

贝克跳进沟里,捡起那个人的枪。“不知道。没了。”

“他怎么死的?”

“也不知道。”

“车子看起来没问题。不是事故。”

贝克把尸体翻了过来。“没有伤口。看起来他就是——停下了。自己停了。”

“心脏病突发吧,没准。”克莱格说。“拿到瓶子太激动了。他跳下来躲避,以为不会有危险,没想到死在心脏上。”

“这没法解释蓝瓶子的去向。”

“有人经过了呗。苍天啊,你知道路上有多少搜寻者……”

他们环视周围的黑暗。远方,在星空的背景下,蓝色的山丘上,他们看到了模糊的运动。

“那边上面。”贝克指着,“三个人,步行。”

“他们肯定……”

“上帝啊,快看!”

脚下的沟里,胖子的身形开始发光,融化。眼睛仿佛流水冲刷下的月光石。

脸开始融化成火焰。头发变成小爆竹的引线,燃烧起来,劈啪作响。躯体在他们眼前被烟雾笼罩,手指在火焰的灼烧下抽动。接着,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打碎了玻璃雕像,整个躯体破裂成粉色的碎片,在一阵烈焰中化为迷雾,随着夜晚的轻风飘散到大路对面。

“他们肯定——对他做了什么。”克莱格说。”那三个人。什么新型武器。“

”但这以前发生过。“贝克说。”我知道的一些拥有过蓝瓶子的人。他们消失了。瓶子流传到别人手上,他们也消失了。“他摇摇头。”他碎掉的时候就像是千万只萤火虫……“

”你还要追他们吗?“

贝克回到车里。他打量了一下沙丘地貌,尸骨粉末与沉寂堆成的山丘。”不是个简单活儿,但我觉得能把车开上去,尾随他们。必须如此。现在。“他停了一会儿,自言自语:”我想我知道蓝瓶子里是什么了……终于,我明白了,我最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。等着我。“

”我不去。“克莱格说,他走到黑暗中的车边上,贝克坐在车里,手放在膝盖上。”我不会和你一起去追那三个武装的人。我只想活下去,贝克。那个瓶子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。我可不想为了它拿命冒险。但祝你好运。“

”谢谢,“贝克说。然后他的车驶入了沙丘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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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凉爽,有如清水流过陆地车的玻璃穹顶。

贝克开足马力,驶过死去的河滩与散落的苍白卵石,驶入两面高耸的悬崖之间。缕缕双重月光把崖壁上诸神和动物的浮雕映成金黄色:几千米高的脸庞,火星的历史以符号蚀刻其上。不可思议的脸庞,睁开的洞穴眼睛和大张的洞穴嘴巴。

引擎的咆哮掀动巨石滚落。石头倾泻而下,古代崖刻的金色片段滑离月光的照射,消失在蓝色的清冷黑夜之中。

贝克开着车,听着咆哮声,回忆过去。过去十年里所有的夜晚,在海底堆起红色篝火的夜晚,煮着缓慢而沉思的晚餐。还有做梦。总是梦见渴求却不知道在渴求什么。自从年轻的时候,地球上的艰难生活,2130年大恐慌,饥饿,混乱,暴动,渴求。然后是在行星之间穿梭,没有女人、没有爱的年头,独身一人的年头。你离开黑暗走入光明,离开子宫走入世界,你到底找到了什么能让你真正地去渴求?

那个沟里的死人呢?他不也是始终在寻找某些特殊的东西吗?他所没有的东西。像他自己这样的人,都有什么东西?或者随便什么人?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盼望的呢?

蓝瓶子。

一个急刹,跳出车外,端起枪。弓着身子跑进沙丘。在他前面,三个人躺在冰冷的沙地上,干干净净。都是地球人,皮肤黝黑,衣着粗糙,双手枯瘦。蓝瓶子躺在他们中间,映出点点星光。贝克眼看着他们的躯体开始融化,消失,变成蒸汽,露珠和结晶。转瞬之间他们就不见了。

雪花飘过贝克的眼睛,轻触他的嘴唇和脸颊。他感到了来自身体的寒冷。

他没有动。

那个胖子。死了,消失了。克莱格的声音:“什么新型武器。”

不。根本不是武器。

蓝瓶子。

他们打开瓶子,就能发现他们最渴望的东西。多少漫长而孤独的年月里,所有不快乐的人,所有渴求的人,打开它都为的是寻找他们在整个行星宇宙里最渴求的东西。而他们全都找到了。正如这三个人一样。现在可以理解了,为什么瓶子的传递如此迅速,一个接一个,人们随着瓶子的轨迹而消失。秋天的谷糠散落在沙地上,散落在死去海洋的边缘。变成火焰和萤火虫。变成迷雾。

贝克捡起瓶子,远远举着,过了很久。他的眼睛明澈,他的手颤抖。

所以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,他想。他转动瓶子,瓶壁闪烁着蓝色的星光。所以这就是所有人真正想要的东西?最隐秘的渴望,深埋在心中,悄悄藏在我们永远都猜不到的地方?潜意识的冲动?所以这就是每个人都追寻的,并以私密的罪恶感最终找到的?

死亡。

结束疑虑,折磨,单调,彷徨,孤独,恐惧。结束一切。

所有人?

不。不包括克莱格。克莱格也许要幸运得多。少数人在宇宙中就像动物一样,不问问题,只顾在池边喝水,繁殖,养大后代,对生活的美好没有片刻怀疑。这就是克雷格。有几个他这样的人。巨大保护区里的快乐动物,在上帝的手中,宗教和信仰像一套特殊的神经长在他们身上。千百亿神经质者之中的非神经质者。他们只会在将来才渴望死亡,以自然的方式。不是现在。以后。

贝克举起瓶子。多么简单,他想,多么正确。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。别无它物。

无物。

瓶子打开,在星光下映成湛蓝。贝克猛吸了一大口蓝瓶子里涌出的空气,深深吸进他的肺里。

我终于找到了,他想。

他放松下来。他觉得身体变得美妙地凉爽,然后是美妙地温暖。他知道他正沿着群星滑落到黑暗之中,如美酒般愉悦的黑暗。他在湛蓝的酒里,纯白的酒里,朱红的酒里,游泳。他的胸口点燃了蜡烛,四肢像轮子一样转动。他的手好像离开了他。腿也飞走了,真好玩。他笑了。他闭上眼睛,笑了。

有生以来第一次,他感到非常快乐。

蓝瓶子落到了凉爽的沙地上。

清晨,克莱格吹着口哨走了过来。他看到瓶子躺在空无一物的白色沙地上,第一缕粉色的朝阳照耀着它。他捡起瓶子,带起一阵狂热的低语——许许多多橙色和紫红色的萤火虫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,然后消失了。

一切沉寂。

“见鬼。”他向附近城市的死窗望去。“嘿,贝克!”

一座纤细的高塔坍塌成粉末。

“贝克,你的宝藏在这里!我不想要!快来拿!”

“……来拿。”回声说,最后一座塔倒下了。

克莱格等待着。

“真好玩。”他说。“瓶子就在这儿,可连老贝克都不过来拿走。”他摇了摇。

有水声。

"耶!就像原来一样。上帝啊,装满了波本!"他打开瓶子,喝了一口,擦擦嘴唇。

他漫不经心地握着瓶子。

“这么多麻烦,就为了点儿波本……我还是在这儿等着贝克把这该死的瓶子给他吧。与此同时——再喝一点儿吧,克莱格先生。那我不客气啦。”

死寂的沙漠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液体流下干渴喉咙的声音。蓝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
克莱格开心地笑了,又喝了一口。